库吉海滩，海鸥聚集的海岸线上，苍苍白发的光一人站在沙滩上，望着远处的潮起潮落。
清晨的大雨洗去了薄暮的颜色与烟尘，沉寂的厚积云在清风中一点点从东湖被推向塔斯曼海。沙沙作响的海浪，清脆透彻的颜色，过去与现实有若老旧胶片被剪辑在了一起，光与影在眼中闪回。
光深吸一口气，一捏着手中的小书，望着白色海鸟蹼水而去。翻滚的海浪卷起黄沙与白沫，水中倒影中映刻着他的左顾右盼，涟漪里散发着他悄无声息的期待与失落。
他微微叹息，转身正准备起身离开。
“这里是你写下第一个故事的地方。”
闻声而来的他一怔，随之侧首，望向那不远处的沙滩。
“所以，你是来找夕雾的吗？”
那里……
我一手牵起背后的手臂，光着小脚轻吻薄纱般的海滩，悠悠倾下一点身子，望着他温雅地微笑。
“你还是老样子。”
“也不知道是谁的错。”
他苦恼地一笑，莞尔却歉意地摇了摇头。
“对不起，我一直没能告诉你。”他苦涩地答道。
我望着他苍苍茫茫的目色，望向水天一色的湛蓝大海，望向那不存在我影子的海浪。
“夕雾其实本应该明白的，之前多多少少地察觉到了，也感受到了的。所以，夕雾原谅你了。”再度望向他时的表情，已然再次带上了笑容，“而且，身为你的幻想，其实也不是什么差劲的事情不是吗？起码你并没有失去什么，这次之后，你会得到你本应拥有的东西。”
“你本可以不这样做，你……不需要这样作践自己。”
作践……吗？
“好久没有听见你关心的话了。”我苦恼地一笑。
眼神撞到我的声音，刀绞般的痛楚勒紧了他的鬓角。
“可是……不论你究竟是出于对夕雾的关怀，是出于对夕雾的厌恶，夕雾都已经不在乎了。”
我悄悄撑起身体，望向他的眸中带着淡淡幸福的伤感。
“你已经可以察觉到了吧，自己的变化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
在眼里的他发出痛苦的低吟，沉沉地点头，直直地望着我。
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？”
“……对于没有你的世界来说……”他望着我温柔的面庞，静静堆积在双肩上的款款长发，与我存在的影子。
“没有……”答道。
“很好，这正是夕雾想听到的。”
我满足地点点头，笑容更胜。
“那么，请说出自己最后的愿望吧，光。你知道的，夕雾来这里的理由。”
他望着我的面庞，久久不能应声。短促的呼吸令他年迈的身体微微颤抖，深邃又黑暗的眸子从深处滴落一片悲怆。
“现在的我，只是想多看看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会原谅我吗？”
“夕雾，不觉得你那里错了。”
即便他此时黯然伤神的视线是如此心痛，但作为最后的一幕，我不想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。
“你只是……在正确的时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已。在汉娜那样的好女孩面前，什么都没有的我只会是你的阻碍。你不能总是活在我的幻想里，那样你也会失去生命中许许多多更加美好的事物。”
“但是若不是你……我又怎能从失去母亲的黑暗中走出。若不是你……我又怎能鼓起勇气开始写作。若不是你……自己，根本连汉娜的手都没有勇气去触碰。”
泛着苦涩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开来，混着一股淡淡的咸涩传入双耳。
“是你……让我走到了今天。”
“不是的，光。夕雾没有那么厉害。”
他望着我清澈而又整洁的蓝宝石眸子，凝噎扼住了他的喉咙。
“夕雾只是你的幻想，你清楚，夕雾也清楚。你不知道的知识，夕雾不知道。你真正不愿做的事，即便夕雾再多说也无济于事。真正的你，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，一个动力，一个同伴而已——即便她仅仅存在于你的眼中。”
我遥遥地站在沙滩的一侧，抬起身体，任凭肆掠的风掀动衣裙勾勒出我虚幻的身体。
“小时候的你，因为愿望而招致了夕雾的诞生。现在的你，已经成长为了一位出色的大人。你拥有了家庭，有了孩子，有了足够的名誉与财产，成为了夕雾心中最伟大的勇者。”
我轻轻伸出手，向着曾经喜欢过的人。
“所以不要……不要再将笔墨浪费在我的身上了，光。现在，是时候去享受属于你的生活了。”
他缓缓沉下眼睫，放在双腿边的双手被握成了硬拳。随后，他又睁开了眼，如我所信任与自豪与爱的人那样，站在了我的面前。
“在你离开后，我肯定会忘了你吧。”
“嗯……因为夕雾是时候离开了。”
“不能哪怕留下一点点回忆吗？”
“……对不起，现在的夕雾，已经是你心中最后一部分了。”
曾经在眸中望不见身体，曾经在身边触摸不到灵魂，曾经无比遥远的他动容地将眉间旋做一个漩涡，不舍与无奈在颤抖的肩头碰撞。
他伸出自己那被沧桑岁月雕饰的手，颤抖地摸进自己亚麻织成的大衣内。静静地从中掏出一本巴掌大小的书，单手递给了我。
“这是？”
望着手中那刚刚出厂，还未曾印下标题与作者，仅仅只是被淡紫色封壳包裹的初版书籍，手心前所未有的沉重。
“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？”
约定……
——来试试看，谁能写出世界上最厉害的故事吧——
那是，那晚……
“‘最厉害的故事’，这就是我的答案。”
原来你还记得。
曾以为你已经忘记，曾以为你已经将我整个人忘记的。如今刺痛顺着脉搏不断加速，愧疚从低落的眉宇凝练成酸涩的水滴。
“可是……夕雾什么都没有准备。”
“没事的，一切都交给你来评判就好。”
他将所有的评判权力都交给我，是与不是都只是我一念之间。如此的信任一时让我沉默，唯有他目不斜视地望向我，眼中看不出任何感情。
深处白皙的手掌，一遍遍抚摸书封。悄然掀开第一页，安静的文字躺在我沉甸甸的手中。
《那依然盛开在地下城的夕雾花》
那一瞬，一直回荡在耳边的海浪失去了声音。惊颤的手轻轻翻开第一页，朴实的字句便从字里行间鱼贯而入。
那是……关于我的故事。
风势渐渐从我的身边升起，在裙下摇荡，在周身缠绕，顺着海鸥的轨迹扶摇飞上天际，又被拍打的滚滚海浪冲回沙滩。那一瞬，海浪冲刷着我的双脚，海风翻开一张张铭刻故事的书页，将我的一生从头到尾在我的眼中展现。
从头到尾……那是从我第一天工作见到光的那天起，到此时此刻的这一瞬。
所有。
“你啊……这些狡猾的地方就不能改一改吗？”
在描述我被海风刺痛的泪目，与冷冷细雨滴落面颊的此刻，我合上书。
“容我，在最后的最后，再狡猾一次吧。”
即便此刻的他，或许会按照故事中的台词里去回答。
但我还是因此而笑了，不可置否地被他这最终的故事所折服。
“那么，夕雾。”在我抹去雨水的那刻，他轻问道，“你作为故事的神明，现在的我，有超过你吗？”
我合上书，双手抱在怀里。
“嗯……嗯……”
侧头轻点，不愿让光看到自己那雨与泪挂在脸上的难看模样。
不是出于感动，不是出于妥协，不是出于我若是连自己的故事都无法承认，那么自己便失去了意义自私的理由。
只是……
“自己从未想过最后打败我的……竟是自己那孤独而又单调的故事。”
如获至宝，白皙的双臂将手中的书紧紧抱在怀里，勒在胸骨与心脏上，蜷缩身体，填补自己曾经空荡荡的心口。
即便，我的故事早已定型。
但我依旧满足于出自于你的笔下，沿着你赐予我的轨迹生活。
因为，作为仅属于你的女孩出世……
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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